第 48 章 第 48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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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8 章 第 48 章
疫病是假的，風寒卻是真的。被紮過一回針、又吃了藥，沈蘭宜才勉強睡去。
因著要刻意裝病，賀娘子沒有急著下治本的藥劑，兩日過後，沈蘭宜咳得越發厲害了，隔堵墻都清晰可聞。
珊瑚端著一銅盆熱水和巾帕正要進來，聽到這邊的響動，腳步一頓，邁過門檻時，眼圈微微有些紅了。
“夫人，我來給你擦把臉。”
沈蘭宜咳得厲害，神智卻是清醒的，她仰靠在床頭的軟枕上，甚至還有心情牽起點笑來，“別擔心，我還好。”
珊瑚擱下物什，返身把門關得嚴嚴實實，生怕溜了半點風進來。
“怎麽就叫還好了？”她道：“夫人咳得我心都是一揪一揪的。”
沈蘭宜並不想遇見裴疏玉，在這個時候。
她的眉心極為明顯的一蹙，幾欲開口拒絕，可是話繞到嘴邊還是拐了回去。
她把飄逸的鬢發捋到了耳後，冷著臉朝裴疏玉道：“太子殿下。”
裴疏玉微微有些驚訝。
按沈蘭宜以往的作風來說，他以為她至少會夾槍帶棒地陰陽兩句，諸如“太子殿下真是好興致”，“殿下當真風雅，頂著一頭大雪也要出來賞殘枝”這種。
不過，沈蘭宜也察覺了自己今日的語氣不太對勁，然而話已出口，再補未免也刻意。
她深吸一口涼氣兒，不去看裴疏玉，擡眸望向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間。
雪色月色交相輝映，宮闈重檐，紅白相間，有一種喜慶的詭異，恪盡職守的脊獸身子都被半埋在了雪裏，眼睛卻還是炯炯有神的。
沈蘭宜本不該願意與裴疏玉多接觸，可今日她的心中盤桓著一股吐露不出的濁氣，他所說的走走也變得有吸引力了起來。
她確實需要散一散心。
她沈默，沒說話，只緩緩挪動裙擺，走到了他左手邊。
裴疏玉明了，兩人默契地走在了無人煙的宮徑上。
這個時辰，宮門已經落鑰，又冷得很，闔宮上下的主子奴婢都窩在宮裏頭不愛出來。
倒顯得他們實在標新立異。
歲末的雪靜寂無言，他們難得如此和諧地並肩而行。裴疏玉有些感慨，道：“京中寒冷，比不上江南。”
沈蘭宜不知何時已經收拾好了心情，一開口又是刺人的話，“殿下在江南，到哪兒都是鮮花錦簇、烈火烹油，自然喜歡。”
裴疏玉失笑，沈蘭宜並不蠢笨，她故意說這些罷了，他不信她看不出他受困於人、處處掣肘的處境。
聽見他的笑聲，沈蘭宜嘲諷地笑了，“殿下還缺陪你走走的人嗎？只要你想，多少人巴不得攀上來。”
裴疏玉也在心裏問過自己這個問題。
她不純善、不坦誠，還最愛以己度人，用自己陰惻惻的想法去揣度旁人和他。
可他在她面前毋需裝相，也不需要把自己套進光風霽月的模子裏，成為什麽典範或者是楷模。
難得的松快。
湖邊起了涼風，裴疏玉稍稍加快了腳步，擋在了沈蘭宜身前，沒有回答。
他偏頭，見沈蘭宜若有所思的模樣，問她：“柔妃召你，是為何事？”
他難得一見她像方才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樣。
沈蘭宜的鼻尖被凍得有點紅，她垂下眼眸，露出一點可堪采擷的脆弱神色。
裴疏玉有些分不清她這樣的神色到底是真情流露，還是刻意為之。
她的聲音平靜，像山頂上化不開的雪，“她同我說了我的身世。”
甘願為人役使，沈蘭宜所圖只有兩件事，一個便是她的身世。
但她沒想到的是，親口告訴她她那不詳的生父是誰的，竟會是她那“母妃”。
柔妃面帶笑容，客氣又疏離地與沈蘭宜道：“你本就不是本宮的孩子，你的生父是南戎的神官，你的母親……當年的事情一言難盡。總之，沈蘭宜，你可以選，繼續做宮中的公主，或是認祖歸宗，恢覆身份。”
好遙遠的稱謂，沈蘭宜還沒來得及琢磨“神官”這兩個字，一擡眼，便看見柔妃手一揮，一串小宮女捧著南戎制式的服飾魚貫而入。
使團來訪近在眼前，沈蘭宜也是知道的，她就像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卷入了更深的漩渦似的，哂笑道：“這可不像有的選的樣子。”
柔妃不答，笑意溫柔，是和沈蘭宜的笑截然不同的顏色。
她說：“小貓兒可愛得緊，桓王殿下見本宮喜歡，特送來本宮養上幾日。不過，本宮可不會奪人所愛，待到使團離京，自會將它還給它的主人。”
人總會有弱點，沈蘭宜也不例外。
…
見沈蘭宜失神，裴疏玉沒有追根究底地問下去。
她卻忽然發問：“殿下，你去過南戎嗎？那裏是一個怎樣的地方？”
裴疏玉其實隱隱有了些猜測，他道：“南戎地處西南，孤還未曾有機會涉足。”
沈蘭宜眼眸忽閃，也不知是在思考自己的來處還是歸途，她道：“聽京城人說，那裏的人野蠻得很，茹毛飲血、不事耕織。”
這話說得天真，裴疏玉便道：“風物人情不同，傳言亦有偏頗。”
有人搭腔，沈蘭宜的話多了起來，她也悲哀地發覺，除卻裴疏玉，這些話她竟也無人可說了。
她嘆出一口意義不明的白氣，道：“父死子繼、兄終弟及，總不是以訛傳訛。”
許是走了有一會兒了，兩人的腳步不約而同地慢了下來。
朔風刮過，沈蘭宜的話音顯得有些模糊，“你們啟朝人覺得我是異域野種、不堪教化，可我同樣無法接受自己的南戎血脈。我總是不知自己算什麽東西。”
裴疏玉沒有安撫她，事實上，沈蘭宜也不需要。
她的神色如舊，看不出有多少傷心的意味，眉間寒意凜然，就像是在霜花雪水裏泡過一般。
“太子殿下消息靈通，可知曉使團哪日會來？”
“至多不過廿一，”裴疏玉答。
也許是漫天的雪色軟化了他冷硬的心腸，也許是之前沈蘭宜自甘墮落的模樣讓他愧疚，他終於想著要彌補一二：“需要孤幫手嗎？”
沈蘭宜垂眸，“不必。”
他的這點憐憫再度戳破了她破落的自尊，天空中未再飄雪，他們之間的氣氛卻陡然冰凍。
誰也沒在開口，只靜默無言地走在這吃人的深宮禁庭。
直到夜深，直到細細的雪花悄然而至，染上他們的發梢。
或許這也算一種徹夜長談、相攜白發。
沈蘭宜跑得急，沒有拿燈燭，裴疏玉將自己提著的燈籠遞予她。
兩人就此別過，仿佛方才不曾遇見，也不曾交談。
裴疏玉獨自回了東宮。
李勝荃等得心都在抖，大晚上的生怕出什麽事，偏偏裴疏玉有令，他縱然擔心也不敢冒昧去尋人。
見他回來，李勝荃的笑模樣還沒來得及完全展露，便被他身上森寒的氣息嚇得屏住了呼吸，陡然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。
“殿下……您這是……”
裴疏玉只冷然問他：“今夜，柔妃的宮裏，都有何人造訪？”
“沈蘭宜公主午後是來了的，再晚些的話……”李勝荃答道：“皇上也是去了的。”
裴疏玉皺眉，“大約什麽時辰？”
“沒晚多久，大概沈蘭宜公主出來時，皇上應當還未離開。”
臘月。
連續幾年都是旱冬，今歲冬末的這場大雪，起初是讓人欣喜的。
都道瑞雪兆豐年，朝野上下紛讚皇帝仁德，賀辭雪花似的飛向紫宸殿。
只可惜沒過多久，這場雪愈演愈烈，京郊不少平民的房子都被壓垮了，所有煞有介事的褒揚霎時間便消失不見。
東宮，裴疏玉靜靜合上書卷，單手支在額角，捏著發緊的眉心。
他問李勝荃：“宮中的事宜都安排好了？”
李勝荃忙道：“老奴把各處各局的人都盯得死死的，保管沒有問題。”
南戎使團來訪，聽著輕巧，實則要從宮內忙到宮外，盡管有禮部的官員從旁協助，裴疏玉仍沒有掉以輕心。
“宮裏的事務，你比孤熟悉，”裴疏玉道：“這段時間，要你多辛苦。”
李勝荃受寵若驚，疊聲稱不敢，笑得惶恐，“為殿下效勞，是老奴份內的事情，不辛苦。”
像他這種主子身邊的人，不怕事忙，只怕冷待。
裴疏玉淡淡“嗯”了一聲，又問：“柔妃宮裏，查得怎麽樣了？”
李勝荃道：“那日，沈蘭宜公主早早就被叫到了柔妃的宮裏。皇上近日得了新寵，本也想不到去柔妃那裏，是三皇子走前在禦前提了一嘴柔妃提著點心來探望，皇上才想著去這一趟。”
裴明是貴妃所出，田皇後久病不出後，宮中便是貴妃一頭獨大，她雖這幾年寵愛稀薄，可奈何兒子爭氣。柔妃攀附上了她，也是宮裏人盡皆知的事情。
是以，李勝荃所言其實並不是什麽稀奇的橋段。
裴疏玉卻終於擡起了眼簾，“挺出息，禦前的話也能傳到李公公耳朵裏了。”
語氣冷冰冰的，可落在李勝荃耳朵裏卻實在是一句褒獎，他把腦袋拱得更低，道：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，為殿下效勞，自然不能做聾子瞎子。”
裴疏玉只是隨口一說，他的註意力在其他地方，“照你所說，皇帝當夜會去柔妃宮裏，並不是一時興起，那柔妃應是早知道他會在她宮裏遇見誰。“
李勝荃只做事，並不敢擅自參與他的思索與猜測，“老奴愚鈍，只覺得奇怪，便又查了查柔妃宮裏近來的情況。”
“她宮中無甚異常，就是多了只白貓養著。”
李勝荃道：“早兩年，還有低位妃嬪因為縱貓撓了柔妃娘娘，被皇上厭棄，現在還在冷宮裏呢，柔妃也自此怕貓。所以老奴也覺著奇怪，便派人查了查貓的來歷。”
裴疏玉的指節無意識地敲著楠木桌面：“哪來的？”
“是桓王送進宮的，說是給柔妃解悶。”
諸多的細枝末節在裴疏玉的腦海裏閃過，猶如散落的珍珠，只待一條線，就能將它們悉數串聯起來。
采補、命格、神官所出、新的神女……
先前被道德感攔住的、堪稱冒犯的放肆揣測，已然成了理智之下的推測。
縱裴疏玉與他的父皇早就沒了多少父子情義，可眼下，他依然覺得這個推測難以接受。
他眼睫輕闔，下了命令：“即日起，盯緊沈蘭宜公主，只要她進宮，無論何時，消息都一定要送到孤這裏。”
——
沈蘭宜果真被召入了宮中。
然而，裴疏玉那個有悖人倫的猜想終究只是猜想，幾日過後，直到南戎使團當真抵京，也依舊風平浪靜，不曾起什麽波瀾。
時日到了，裴疏玉暫時放下了顧慮，換上九珠袞冕，乘車輿去迎使團進京。
景和帝這兩年政務荒廢，加之啟朝時有天災，相比之下，穩步日盛的南戎看起來越發虎視眈眈。
此番他們雖是朝貢，可啟朝上下並不會真的以納貢之禮對待，太子親迎使團從古城東門進京，實在是做足了禮數。
率領使團的是南戎的王世子、靈蘊。
裴疏玉是見過南戎王上的，生得很是……狂野，然這靈蘊肩寬背闊、眉目疏朗，竟完全不似其父的相貌。
見裴疏玉走來，他甚至搶先一步邁步過來，伸出了拳頭，卻在要伸到裴疏玉面前時改拳為掌，放於自己的肩頭，躬身一揖。
靈蘊爽朗笑道：“抱歉，中原的太子殿下，忘記你們並不時興碰拳禮。”
開口便是流利的中原話，一點口音也無。
裴疏玉心下起了提防，他回了一揖，冠上袞珠輕晃，得體卻又疏遠，“世子殿下。請——”
眼睛很容易看出來一個人是如何的，這靈蘊如鷹似隼的目光下，是掩藏不住的野心。
他日必成大患。
另有天子使臣引路，去宮中的路上早已戒嚴，路上並未起風波。
當晚，是一場接風洗塵的好宴。為彰中原王土的威嚴，絲竹管弦、玉殿金聲，奢靡到堪稱莊嚴。
裴疏玉步入席中僅次於上首皇帝的位次，靈蘊等人則在宮人的指引下步入客賓之位。
這番來赴宴的，不是社稷重臣，就是累世王侯，除卻這些人，便只有曾是南戎神女的柔妃會列於席中。
今年多了一個沈蘭宜，是紫宸殿那邊的意思。
裴疏玉掃了一眼尚還空置的那個坐席，聽著耳畔的風言風語。
“都聽說了，這回皇上打算讓那沈蘭宜公主認祖歸宗呢。”
“南戎那邊，向來都是神女的女兒繼承她的位子，這回一起下來的，恐怕還有新神女與某位皇子和親的旨意吧。”
“她生得那樣貌美，如何也算不得虧……”
裴疏玉只一擡眼，李勝荃便懂了他的意思，替他喝責這幾位王公貴族，“天家威嚴、兩國相交，還請諸位約束自己，莫要妄自言語。”
正說著，門外突然傳來宮人通傳；“沈蘭宜公主到——”
沈重的紅木宮門被侍從推開，外面下著大雪，沈蘭宜就這麽裹著滿身風雪步入殿中。
她的姍姍來遲本就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，而沈蘭宜恍若未覺，她微收下頦，唇邊漾開春水般的淺笑，在宮女的服侍下，解開了禦寒的氅衣。
氅衣下，她的衣裙並非中原樣式，輕盈的腰際、低垂的領口，像天邊泛著紫光的雲，秾麗到讓人不敢直視。
擁擠的視線中，她對上裴疏玉凝滯在她周身的眼神，驕傲地揚眉，無聲啟唇。
裴疏玉呼吸驀地一滯。
燈火惶惶，而她迎著所有人的目光，毫不避諱地問他，好不好看。
她倉皇奔逃的模樣再度浮現在裴疏玉眼底，他神色一凜，幾乎捏碎了手中的瓷盞。
他的意思是，如果不是她自作主張，他不會動手，她也不會“病倒”，而後還願祈福，恰在那時去了靈谷寺。
沈蘭宜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，而門外之人毫無所覺，語氣依舊閑適，還在繼續說下去。
“莊外不比京中，雖說母親她們意在讓我送你出去休養，不過……”譚清讓的聲音稍頓，“你若松一松勁，低一低頭，便是讓你留在府中養病，也未嘗不可。”
沈蘭宜徹底聽明白了。
先前的矛盾，無非是因為他覺得她漸漸脫離了他的掌控，而現在，他收緊了套在她脖子上的繩索，自指縫間漏出一點施舍，要她求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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疫病是假的，風寒卻是真的。被紮過一回針、又吃了藥，沈蘭宜才勉強睡去。
因著要刻意裝病，賀娘子沒有急著下治本的藥劑，兩日過後，沈蘭宜咳得越發厲害了，隔堵墻都清晰可聞。
珊瑚端著一銅盆熱水和巾帕正要進來，聽到這邊的響動，腳步一頓，邁過門檻時，眼圈微微有些紅了。
“夫人，我來給你擦把臉。”
沈蘭宜咳得厲害，神智卻是清醒的，她仰靠在床頭的軟枕上，甚至還有心情牽起點笑來，“別擔心，我還好。”
珊瑚擱下物什，返身把門關得嚴嚴實實，生怕溜了半點風進來。
“怎麽就叫還好了？”她道：“夫人咳得我心都是一揪一揪的。”
沈蘭宜並不想遇見裴疏玉，在這個時候。
她的眉心極為明顯的一蹙，幾欲開口拒絕，可是話繞到嘴邊還是拐了回去。
她把飄逸的鬢發捋到了耳後，冷著臉朝裴疏玉道：“太子殿下。”
裴疏玉微微有些驚訝。
按沈蘭宜以往的作風來說，他以為她至少會夾槍帶棒地陰陽兩句，諸如“太子殿下真是好興致”，“殿下當真風雅，頂著一頭大雪也要出來賞殘枝”這種。
不過，沈蘭宜也察覺了自己今日的語氣不太對勁，然而話已出口，再補未免也刻意。
她深吸一口涼氣兒，不去看裴疏玉，擡眸望向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間。
雪色月色交相輝映，宮闈重檐，紅白相間，有一種喜慶的詭異，恪盡職守的脊獸身子都被半埋在了雪裏，眼睛卻還是炯炯有神的。
沈蘭宜本不該願意與裴疏玉多接觸，可今日她的心中盤桓著一股吐露不出的濁氣，他所說的走走也變得有吸引力了起來。
她確實需要散一散心。
她沈默，沒說話，只緩緩挪動裙擺，走到了他左手邊。
裴疏玉明了，兩人默契地走在了無人煙的宮徑上。
這個時辰，宮門已經落鑰，又冷得很，闔宮上下的主子奴婢都窩在宮裏頭不愛出來。
倒顯得他們實在標新立異。
歲末的雪靜寂無言，他們難得如此和諧地並肩而行。裴疏玉有些感慨，道：“京中寒冷，比不上江南。”
沈蘭宜不知何時已經收拾好了心情，一開口又是刺人的話，“殿下在江南，到哪兒都是鮮花錦簇、烈火烹油，自然喜歡。”
裴疏玉失笑，沈蘭宜並不蠢笨，她故意說這些罷了，他不信她看不出他受困於人、處處掣肘的處境。
聽見他的笑聲，沈蘭宜嘲諷地笑了，“殿下還缺陪你走走的人嗎？只要你想，多少人巴不得攀上來。”
裴疏玉也在心裏問過自己這個問題。
她不純善、不坦誠，還最愛以己度人，用自己陰惻惻的想法去揣度旁人和他。
可他在她面前毋需裝相，也不需要把自己套進光風霽月的模子裏，成為什麽典範或者是楷模。
難得的松快。
湖邊起了涼風，裴疏玉稍稍加快了腳步，擋在了沈蘭宜身前，沒有回答。
他偏頭，見沈蘭宜若有所思的模樣，問她：“柔妃召你，是為何事？”
他難得一見她像方才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樣。
沈蘭宜的鼻尖被凍得有點紅，她垂下眼眸，露出一點可堪采擷的脆弱神色。
裴疏玉有些分不清她這樣的神色到底是真情流露，還是刻意為之。
她的聲音平靜，像山頂上化不開的雪，“她同我說了我的身世。”
甘願為人役使，沈蘭宜所圖只有兩件事，一個便是她的身世。
但她沒想到的是，親口告訴她她那不詳的生父是誰的，竟會是她那“母妃”。
柔妃面帶笑容，客氣又疏離地與沈蘭宜道：“你本就不是本宮的孩子，你的生父是南戎的神官，你的母親……當年的事情一言難盡。總之，沈蘭宜，你可以選，繼續做宮中的公主，或是認祖歸宗，恢覆身份。”
好遙遠的稱謂，沈蘭宜還沒來得及琢磨“神官”這兩個字，一擡眼，便看見柔妃手一揮，一串小宮女捧著南戎制式的服飾魚貫而入。
使團來訪近在眼前，沈蘭宜也是知道的，她就像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卷入了更深的漩渦似的，哂笑道：“這可不像有的選的樣子。”
柔妃不答，笑意溫柔，是和沈蘭宜的笑截然不同的顏色。
她說：“小貓兒可愛得緊，桓王殿下見本宮喜歡，特送來本宮養上幾日。不過，本宮可不會奪人所愛，待到使團離京，自會將它還給它的主人。”
人總會有弱點，沈蘭宜也不例外。
…
見沈蘭宜失神，裴疏玉沒有追根究底地問下去。
她卻忽然發問：“殿下，你去過南戎嗎？那裏是一個怎樣的地方？”
裴疏玉其實隱隱有了些猜測，他道：“南戎地處西南，孤還未曾有機會涉足。”
沈蘭宜眼眸忽閃，也不知是在思考自己的來處還是歸途，她道：“聽京城人說，那裏的人野蠻得很，茹毛飲血、不事耕織。”
這話說得天真，裴疏玉便道：“風物人情不同，傳言亦有偏頗。”
有人搭腔，沈蘭宜的話多了起來，她也悲哀地發覺，除卻裴疏玉，這些話她竟也無人可說了。
她嘆出一口意義不明的白氣，道：“父死子繼、兄終弟及，總不是以訛傳訛。”
許是走了有一會兒了，兩人的腳步不約而同地慢了下來。
朔風刮過，沈蘭宜的話音顯得有些模糊，“你們啟朝人覺得我是異域野種、不堪教化，可我同樣無法接受自己的南戎血脈。我總是不知自己算什麽東西。”
裴疏玉沒有安撫她，事實上，沈蘭宜也不需要。
她的神色如舊，看不出有多少傷心的意味，眉間寒意凜然，就像是在霜花雪水裏泡過一般。
“太子殿下消息靈通，可知曉使團哪日會來？”
“至多不過廿一，”裴疏玉答。
也許是漫天的雪色軟化了他冷硬的心腸，也許是之前沈蘭宜自甘墮落的模樣讓他愧疚，他終於想著要彌補一二：“需要孤幫手嗎？”
沈蘭宜垂眸，“不必。”
他的這點憐憫再度戳破了她破落的自尊，天空中未再飄雪，他們之間的氣氛卻陡然冰凍。
誰也沒在開口，只靜默無言地走在這吃人的深宮禁庭。
直到夜深，直到細細的雪花悄然而至，染上他們的發梢。
或許這也算一種徹夜長談、相攜白發。
沈蘭宜跑得急，沒有拿燈燭，裴疏玉將自己提著的燈籠遞予她。
兩人就此別過，仿佛方才不曾遇見，也不曾交談。
裴疏玉獨自回了東宮。
李勝荃等得心都在抖，大晚上的生怕出什麽事，偏偏裴疏玉有令，他縱然擔心也不敢冒昧去尋人。
見他回來，李勝荃的笑模樣還沒來得及完全展露，便被他身上森寒的氣息嚇得屏住了呼吸，陡然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。
“殿下……您這是……”
裴疏玉只冷然問他：“今夜，柔妃的宮裏，都有何人造訪？”
“沈蘭宜公主午後是來了的，再晚些的話……”李勝荃答道：“皇上也是去了的。”
裴疏玉皺眉，“大約什麽時辰？”
“沒晚多久，大概沈蘭宜公主出來時，皇上應當還未離開。”
臘月。
連續幾年都是旱冬，今歲冬末的這場大雪，起初是讓人欣喜的。
都道瑞雪兆豐年，朝野上下紛讚皇帝仁德，賀辭雪花似的飛向紫宸殿。
只可惜沒過多久，這場雪愈演愈烈，京郊不少平民的房子都被壓垮了，所有煞有介事的褒揚霎時間便消失不見。
東宮，裴疏玉靜靜合上書卷，單手支在額角，捏著發緊的眉心。
他問李勝荃：“宮中的事宜都安排好了？”
李勝荃忙道：“老奴把各處各局的人都盯得死死的，保管沒有問題。”
南戎使團來訪，聽著輕巧，實則要從宮內忙到宮外，盡管有禮部的官員從旁協助，裴疏玉仍沒有掉以輕心。
“宮裏的事務，你比孤熟悉，”裴疏玉道：“這段時間，要你多辛苦。”
李勝荃受寵若驚，疊聲稱不敢，笑得惶恐，“為殿下效勞，是老奴份內的事情，不辛苦。”
像他這種主子身邊的人，不怕事忙，只怕冷待。
裴疏玉淡淡“嗯”了一聲，又問：“柔妃宮裏，查得怎麽樣了？”
李勝荃道：“那日，沈蘭宜公主早早就被叫到了柔妃的宮裏。皇上近日得了新寵，本也想不到去柔妃那裏，是三皇子走前在禦前提了一嘴柔妃提著點心來探望，皇上才想著去這一趟。”
裴明是貴妃所出，田皇後久病不出後，宮中便是貴妃一頭獨大，她雖這幾年寵愛稀薄，可奈何兒子爭氣。柔妃攀附上了她，也是宮裏人盡皆知的事情。
是以，李勝荃所言其實並不是什麽稀奇的橋段。
裴疏玉卻終於擡起了眼簾，“挺出息，禦前的話也能傳到李公公耳朵裏了。”
語氣冷冰冰的，可落在李勝荃耳朵裏卻實在是一句褒獎，他把腦袋拱得更低，道：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，為殿下效勞，自然不能做聾子瞎子。”
裴疏玉只是隨口一說，他的註意力在其他地方，“照你所說，皇帝當夜會去柔妃宮裏，並不是一時興起，那柔妃應是早知道他會在她宮裏遇見誰。“
李勝荃只做事，並不敢擅自參與他的思索與猜測，“老奴愚鈍，只覺得奇怪，便又查了查柔妃宮裏近來的情況。”
“她宮中無甚異常，就是多了只白貓養著。”
李勝荃道：“早兩年，還有低位妃嬪因為縱貓撓了柔妃娘娘，被皇上厭棄，現在還在冷宮裏呢，柔妃也自此怕貓。所以老奴也覺著奇怪，便派人查了查貓的來歷。”
裴疏玉的指節無意識地敲著楠木桌面：“哪來的？”
“是桓王送進宮的，說是給柔妃解悶。”
諸多的細枝末節在裴疏玉的腦海裏閃過，猶如散落的珍珠，只待一條線，就能將它們悉數串聯起來。
采補、命格、神官所出、新的神女……
先前被道德感攔住的、堪稱冒犯的放肆揣測，已然成了理智之下的推測。
縱裴疏玉與他的父皇早就沒了多少父子情義，可眼下，他依然覺得這個推測難以接受。
他眼睫輕闔，下了命令：“即日起，盯緊沈蘭宜公主，只要她進宮，無論何時，消息都一定要送到孤這裏。”
——
沈蘭宜果真被召入了宮中。
然而，裴疏玉那個有悖人倫的猜想終究只是猜想，幾日過後，直到南戎使團當真抵京，也依舊風平浪靜，不曾起什麽波瀾。
時日到了，裴疏玉暫時放下了顧慮，換上九珠袞冕，乘車輿去迎使團進京。
景和帝這兩年政務荒廢，加之啟朝時有天災，相比之下，穩步日盛的南戎看起來越發虎視眈眈。
此番他們雖是朝貢，可啟朝上下並不會真的以納貢之禮對待，太子親迎使團從古城東門進京，實在是做足了禮數。
率領使團的是南戎的王世子、靈蘊。
裴疏玉是見過南戎王上的，生得很是……狂野，然這靈蘊肩寬背闊、眉目疏朗，竟完全不似其父的相貌。
見裴疏玉走來，他甚至搶先一步邁步過來，伸出了拳頭，卻在要伸到裴疏玉面前時改拳為掌，放於自己的肩頭，躬身一揖。
靈蘊爽朗笑道：“抱歉，中原的太子殿下，忘記你們並不時興碰拳禮。”
開口便是流利的中原話，一點口音也無。
裴疏玉心下起了提防，他回了一揖，冠上袞珠輕晃，得體卻又疏遠，“世子殿下。請——”
眼睛很容易看出來一個人是如何的，這靈蘊如鷹似隼的目光下，是掩藏不住的野心。
他日必成大患。
另有天子使臣引路，去宮中的路上早已戒嚴，路上並未起風波。
當晚，是一場接風洗塵的好宴。為彰中原王土的威嚴，絲竹管弦、玉殿金聲，奢靡到堪稱莊嚴。
裴疏玉步入席中僅次於上首皇帝的位次，靈蘊等人則在宮人的指引下步入客賓之位。
這番來赴宴的，不是社稷重臣，就是累世王侯，除卻這些人，便只有曾是南戎神女的柔妃會列於席中。
今年多了一個沈蘭宜，是紫宸殿那邊的意思。
裴疏玉掃了一眼尚還空置的那個坐席，聽著耳畔的風言風語。
“都聽說了，這回皇上打算讓那沈蘭宜公主認祖歸宗呢。”
“南戎那邊，向來都是神女的女兒繼承她的位子，這回一起下來的，恐怕還有新神女與某位皇子和親的旨意吧。”
“她生得那樣貌美，如何也算不得虧……”
裴疏玉只一擡眼，李勝荃便懂了他的意思，替他喝責這幾位王公貴族，“天家威嚴、兩國相交，還請諸位約束自己，莫要妄自言語。”
正說著，門外突然傳來宮人通傳；“沈蘭宜公主到——”
沈重的紅木宮門被侍從推開，外面下著大雪，沈蘭宜就這麽裹著滿身風雪步入殿中。
她的姍姍來遲本就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，而沈蘭宜恍若未覺，她微收下頦，唇邊漾開春水般的淺笑，在宮女的服侍下，解開了禦寒的氅衣。
氅衣下，她的衣裙並非中原樣式，輕盈的腰際、低垂的領口，像天邊泛著紫光的雲，秾麗到讓人不敢直視。
擁擠的視線中，她對上裴疏玉凝滯在她周身的眼神，驕傲地揚眉，無聲啟唇。
裴疏玉呼吸驀地一滯。
燈火惶惶，而她迎著所有人的目光，毫不避諱地問他，好不好看。
她倉皇奔逃的模樣再度浮現在裴疏玉眼底，他神色一凜，幾乎捏碎了手中的瓷盞。
他的意思是，如果不是她自作主張，他不會動手，她也不會“病倒”，而後還願祈福，恰在那時去了靈谷寺。
沈蘭宜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，而門外之人毫無所覺，語氣依舊閑適，還在繼續說下去。
“莊外不比京中，雖說母親她們意在讓我送你出去休養，不過……”譚清讓的聲音稍頓，“你若松一松勁，低一低頭，便是讓你留在府中養病，也未嘗不可。”
沈蘭宜徹底聽明白了。
先前的矛盾，無非是因為他覺得她漸漸脫離了他的掌控，而現在，他收緊了套在她脖子上的繩索，自指縫間漏出一點施舍，要她求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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